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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就是他,鐵舟,「夢」的主人!然後,他移一步而過,踱出會場,走了。

  隔天的校園,消息傳遍,女孩子們一致用傾慕的語調譴責道:「鐵舟好壞,作品不賣!賣人家鐵板!」接著又悵歎,「可憐的麗子,碰這麼個大釘子,看來不是每一個男孩子都買她的賬嘛……」

  她們都快活極了,麗子卻私下歎氣,對於嫉很她的人,她也只能有這點貢獻。

  不過,這點貢獻並沒有維持太久。四天后,麗子下了課往住處走,鐵舟忽然從街旁一排柳樹後頭轉出來,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著那件大概名氣已經傳到鹿兒島的手捏陶,把她攔下來。

  「我的夢是不賣人的,」又是那種懶洋洋的、可惡的口氣,那種懶洋洋的態度,那陶舉到她鼻子前。「不過,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麗子又犯錯了,大家閨秀是不會嘟起嘴兒,露出又嗔又恨的模樣的。「但是,別人的夢我不要,我有自己的夢。」

  她仿效他那日的姿態,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同樣那排柳樹,鐵舟閑閑地靠在樹幹上,把一條碧綠的柳絲兒含在嘴裡,待她走近了,問她:「你的夢是什麼?」

  她筆直地走過去,沒睬他。

  第三天,他跨騎在單車上,從第一株柳樹開始轆轆隨著她走,一直到最後一株,那件手捏陶跟著一疊書綁在單車後座上。

  第四天,整個校園都聽見女孩子們在跺腳,所有的人都覺醒過來——鐵舟在追荒川麗子。

  第五天,麗子打老遠便先把等在柳樹下那條人影瞧個仔細,待會兒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頭頂上,打道過去,不必理他。

  這天冷極,鐵舟豎起黑呢領子,沒騎單車,也不吃柳條兒了,他長腿叉開,大剌剌地擋在她面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這笨玩意兒你要還是不要?」他叱道。

  麗子擺的仍舊是五天來的倔臉色。

  僵持一分鐘,鐵舟手一松,他的,或者說她的,灰藍奇崛的夢嘩啦啦地摔碎在紅磚道上。

  鐵舟轉身走人,走了幾步聽到一聲嚶嚀,他吃驚地掉過頭,見麗子臉色發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卷起袖子露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兒劃去——

  「你做什麼?」他一下子沖過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絲,整個兒戰慄起來的人是鐵舟。

  她在懲罰他!似乎早在那個花樣的年紀裡,麗子就已經嫺熟這種道理——她傷自己一分,愛她的人就傷十分;她受點輕傷,他受重傷。

  鐵舟徹底給打敗了。在飄來拂去的,綠依依的柳條兒簾下,他擁住她,自責自愧而且心疼。然後,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這天晚上沒有離開。她也敗了!

  這兩個人是把夢打碎了才熱戀起來的,愛得極甜、極深,然而,不斷地相互抗衡,就像一開頭他們演出的那場對手戲。

  兩個都是太鑽心思、太使力氣的人,愛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卻給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那個在南禪寺落逃的女孩子,麗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

  事隔半年,麗子收到她寄來的一筆錢。

  說是用來賠償和服的損失,那數目也太微少了,麗子一笑,把錢退回去。不幾日,那錢又寄了來,對方心意十足,這下麗子不能不親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說她很幸運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麗子按址尋上門,卻發現那是家烏煙瘴氣的酒吧問,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兒,還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娛樂。

  麗子花了點小費把良子找出來,良子見到她,高興得如見親人,緊握住她的手,酸淚滴在沾了酒漬的碎花衣襟上。

  這或許是命運的牽作,使得麗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麗子的親族雖不在京都,但多少有些人脈,她父親就有個老部下的女兒在千本街賣進口咖啡,同樣做女侍,高級咖啡館總好過小酒吧間吧!

  一星期後,麗子把良子帶到熟人的咖啡館,又央人在附近幫她找了個較好的住處,脫離木屋町的環境。她同時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筆賠償和服的錢交給老闆娘,算入良子的月餉裡。這點良子或許不知情,但之前一筆筆麗子對她的恩情,已足夠她感激涕零了。

  麗子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和良子這麼投緣,名門人家的獨生女,在外儘管是風光、受寵,她還是帶了一種孤傲性子,沒什麼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對於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卻能多少透露點心事。

  這可能是因為良子和她那些同儕不一樣,良子真心喜歡她,對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從心底認為麗子一切的好都是她應享的。

  一回,她們同上清水寺求籤,良子領了簽回來,歡歡喜喜的把一支吉簽遞給麗子說:「小姐就是好命人!」她揚揚手上,「我抽的這簽就不算好,還要加油。」

  其實,是良子把兩人的簽調換了,拿自己的吉簽換麗子那支噩運簽,麗子明明知道,只是沒有說破罷了。

  那天,她們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臺的木欄杆上,由東山上俯看,檸檬黃的落日、檸檬黃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鄉的小曲兒。

  後來麗子才曉得,良子從小隨父母在教會裡唱詩歌,若不是家庭生變,她本來可以進音樂學校的。而當時麗子只感到不可思議,良子的歌聲也許欠了點技巧,但特別有種婉轉柔情。

  麗子對於音色的感受是極敏銳的,當下拉住良子的手道:「你跟著我唱——」

  等良子戰兢兢跟著她唱了半闋紅豆詞後,麗子由驚奇變做興奮這下子,她要讓鐵舟沒得再挑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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