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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卑職鄭千山。謝大人可能不記得了,幾年前,我曾與覃大人一起陪同謝大人和兩位洋大人同游淮揚運河。」

  有這麼回事,但當時陪同的人太多,他只記得那位覃海覃大人了。他們倆聊得甚是投機,于現實的諸多問題皆有共識。可惜一別有年,庸庸碌碌地生活,再沒有聯繫過。「覃海兄他現在何處高就?」

  鄭千山機警地環視過四周,說:「覃大人去年初就已入獄,至今沒有消息。」

  「願聞其詳。」謝平遙指著大徒弟,「這位兄弟也是自己人。」

  覃海比謝平遙大三歲,與謝平遙相見時,已在邵伯閘不挪窩幹了八年。邵伯閘身處要害,南來北往的信息比船還多,一個偏安一隅的下層小吏極少有他那樣的胸襟和視野,於天下事他都有大見解,所以謝平遙與他聊得契合。人正直,又愛指摘時弊,免不了讓人不高興,去年果然被參了一本。說戊戌新政破產後,康党分子流竄逃亡,邵伯船閘早就接到上峰命令,嚴格盤查,確保不讓一人漏網,但覃某人頂風作案,盤查不力就罷了,還私授盤纏,委託南下的漕船把數名康黨運抵了杭州,讓他們得以轉道福建,最後成功逃到日本。

  解釋無效。包庇康黨是大罪,上頭寧信其有,因為你無法證無。好在最終也沒法證實,權且免了殺身之禍,草草過堂下了大獄。

  鄭千山說:「說來痛心,讓人扼腕哪。」

  謝平遙問覃海的家眷現在可安好。鄭千山搖頭,頂樑柱沒了,妻兒老小潦倒度日而已。謝平遙聽了更難過,掏出前次上岸時隨手裝進口袋的零錢,又從小波羅和大徒弟那裡借了一些,托鄭千山轉交覃家老小。世道澆漓,人微力薄,就一點心意了。鄭千山謝過,說最近上頭有說法,舉凡洋人過關,持彼國國旗者,有急務可優先通關,問謝平遙他們要不要試試。小波羅一聽,還有這好事,當然要得。

  他們回到船上。很快一艘標識「邵伯漕」字樣的小船搖過來,上下例行巡視一番後,停在他們旁邊。鄭千山和兩名兵弁挎腰刀立在船上。小波羅記得隨身帶著一面意大利小國旗,可翻遍了行李也沒找到。老夏倒在雜物間裡找到了一面旗子,橫著三道,紅白藍,再加上豎著三道,也是紅白藍,像一張彩色的棋盤,看得大家眼暈。去年他在蘇州載過一個洋人,不知哪個國家的,臨別送他的紀念物,他隨手扔進了雜物間,竟派上了用場。謝平遙認不出是哪國的國旗,小波羅也沒見過,他就不記得哪國的國旗鋪到桌面上可以下國際象棋。不過有了就好,反正都不認識,沒人敢隨便質疑。二徒弟把它掛到了桅杆上,高高地飄在眾船之上。鄭千山抱一抱拳,朗聲說:

  「尚大人有令,洋人朋友有急務者,優先放行,以示我天朝懷柔遠人、友愛諸邦。各位請隨我來。」

  老夏與大徒弟用篙撐船出列,隨鄭千山緩慢前行。儘管吊著的花旗子挺唬人,所過之處免不了還是有人嘟囔。完全可以理解,這樣不挪窩漫無盡頭地等,誰都著急。鄭千山讓小波羅、謝平遙都進艙房,悶頭發財的事,別吭聲。小波羅把茶具端進了謝平遙的艙裡,聊邵伯閘之後的行程。船晃晃悠悠地走,正說著,二徒弟敲門,紅著臉進來,拿一張紙,想請小波羅和謝平遙分別用意大利語和英語把這一船人的名字寫出來。

  二徒弟念過兩年私塾,讀過幾本書,會寫一些漢字,為了生計,父母把他從學堂裡拽出來,交給了現在的師父。他對彎彎繞繞的外國字一直很好奇。謝平遙想,怪不得看書和聊天的時候,經常看到二徒弟往這邊湊。只是湊,但不靠近。他還以為是老夏對洋人不放心,派二徒弟有事沒事盯著。二徒弟把師父、大師兄和自己的學名告訴他們倆,然後就搓著手靦腆地站在一邊,等他們一一用洋文寫出來。平常謝平遙都聽老夏和大徒弟叫他小輪子,他說那是他小名,學名叫周義彥。

  「北宋大詞人周邦彥你們知道吧?」二徒弟小輪子說,「我跟他就差一個字。」

  小波羅說:「要是你跟他一個字都不差,會如何?」

  「我會跟他寫得一樣好。」周義彥挺著胸脯說。說完了,胸脯慢慢塌下來,聲音也塌下去,「可惜爹娘不讓我讀了。」

  船猛地一震,咚一聲。接著就聽到短袖汗衫的聲音:「這該是洋大人的船吧?」

  謝平遙推開門出來,果然看見短袖汗衫兩腳分立、抱著胳膊穩穩地站在甲板上。因為甲板比較高,逆光之下,短袖汗衫像威武的鐵人,更顯高大。他們的船停下了。鄭千山的小船也停下了。小輪子趕緊出門,去看在船尾撐篙的師父。

  謝平遙說:「閣下有何指教?」

  「沒什麼指教,就想問問,為什麼別人必須三天五天地等,洋大人坐到船上,就可以優先放行?」

  鄭千山說:「這是尚大人的命令。以示我天朝上國,惠及四夷。」

  「我不知道你們什麼上大人下大人,我只問規矩。」短袖汗衫整個身體只有嘴在動。現在穿的依然是汗衫。「以為給洋人做奴才的就成了洋奴才了?屁,還是土奴才!」

  一名兵弁腰刀抽出了一半,鄭千山摁住了。周圍船上的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他讓小船推到謝平遙的船邊,跳上船,對短袖汗衫說:「兄弟,借一步說話。」他把短袖汗衫帶到了謝平遙的艙房裡。

  進了房間,鄭千山說:「說,有什麼想法。」

  短袖汗衫還是抱著胳膊,「洋人的時間值錢,咱們中國人的時間就不值錢了?洋人可以優先通行,咱們中國人就得點燈熬油地等?」

  「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我就想看看洋人能怎樣。」

  「我要是不答應你呢?」

  「大人看著辦。除非大人現在一刀捅死我,要不這近千條船上的老大們,每人喊一聲,我確信能把這船閘給震塌了。」

  老夏也擠進房間,對短袖汗衫抱抱拳,「這位兄弟是打算盯上我們了?」

  短袖汗衫也沒客氣,「現在不過是盯上。」

  「沒餘地了?」

  「沒有。」

  鄭千山一揮手,「好,現在你就給我閉嘴!跟在這船後面走。有人問,就說是迪馬克先生的貨。」鄭千山沒再瞧短袖汗衫第二眼,出了艙房。

  三艘船在空水道裡往前走。有人問短袖汗衫為什麼能插隊,他說,兄弟,口風要把好啊,插什麼隊?剛談了筆生意,一船的大理石都便宜賣給了洋大人,這是洋大人的貨,我們也是洋大人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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