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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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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是你離婚,我未嫁。」 「你怎麼知道我離婚?」 「你說你單身。錢包裡那是你兒子吧?」 錢包裡的確有我兒子照片。可能買單時她看見了。 「你咋知道是我兒子?」 「誰家娃兒能長出你那對招風耳?」 好吧,你贏了。鬥了半天嘴,孫宴臨家也沒去成,我該去周信芳故居了。我們在橋邊分手,她回工作室。 謝仰止半躺在椅子上,蹺二郎腿,叼著一品梅牌香煙,不屑地睜著半隻眼。旁邊在唱《貴妃醉酒》,票友們的目光聚在唱和拉的圓心裡,只有我堂伯的椅子斜著背對他們。他在等我。但我走近了,他睜開的半隻眼也閉上了。 我彎下腰,像鞠躬。我說:「伯伯好。」 堂伯眼睛睜開一下又閉上。 「我來看您老人家了。」 堂伯咳嗽了一聲,嗓音利索,唱了大半輩子戲居然沒唱出咽炎。 「昨晚我跟我爸通了一個很長的電話,他讓我一定把問候帶到。老謝家,他就您這一位兄長了,多大的事也務請您多包涵。」 堂伯突然放下二郎腿,噌地站起身,腿腳比我都利索。他轉身往外走。我沒弄明白他什麼意思,只覺得被閃了一下。眼看著他出了院門,我還晾在原地。一瞬間我做了決定:到此為止吧,明天買上半車火紙,到河邊多找幾個點燒,總有一處離謝家的祖先更近,我的大嗓門平遙公他們能聽見。院門口出現半個身子,堂伯對我憤怒地招了一下手。讓我出去?有點意思了。我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弟子規》上說: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 「你爸到底想說什麼?」堂伯坐在石橋的欄杆上,背著我說話。 「我爸說,推薦上大學的事,我爺爺沒做過任何手腳。他也沒這個能力。」 「停!四十多年了,你爸就讓你回來說這句話?」 堂伯的嘴唇顏色漸漸發紫變黑。腿腳再好,年齡不饒人,心臟這個發動機還是老化了。我在他旁邊下首坐下來,遞給他一根煙,幫他點上。我得緩和一下氣氛,身體最重要。 「伯伯,上一輩的恩怨我沒資格介入,也不想介入,但有點切身感受,還是想跟您交流一下。我爺爺對北京的激情的確讓人費解,反正我是弄不明白,但是我敢肯定,老爺子是個好人,心軟得看一場周信芳的戲都要流好幾次眼淚。聽說您唱淮海戲,除了周信芳,電視上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淮海戲。老人家去世前的那些年裡,多次想回到運河邊,但最後還是作罷,是因為他覺得,誤會不能消除,他回來就是刺激你。他想讓時間來解決問題。但是您看,時間再偉大,有時候也是不作為的。」 「說得輕巧!你知道那種環境下,那樣的機會對一個人有多重要麼?我為什麼唱戲?在一個小地方,只有唱戲,才能把你從平庸的生活裡解放出來,過上另外一種生活。你以為我不想去北京?你以為這裡的人不想去北京?不為要去那裡過日子,而是因為生活在河邊,從小就知道這條河一直流到北京,那是終點,都想去終點看一看,流過清江浦的水流到那裡,最終變成了什麼樣子。」 「還是水。」 「水跟水不一樣。那是誰說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堂伯說完,瞳孔突然放大,他的言辭把自己驚著了,夾著香煙的手都抖了。 「赫拉克利特。」我能感覺到,堂伯確實是憋壞了。也因此我突然發現,這些年他對此事不能釋懷,放不下的理由其實早有所變化。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固然十分寶貴,被冒名頂替的憤怒固然也相當暴烈,但時間總會打磨掉外在的棱角;時間唯一不能消除的,是內心裡的好奇與渴望,不僅無力消除,反還做了幫兇,像病蚌成珠一樣,時間幫你把一粒沙子越磨越大,直到變成再也不能忽視和排解的珍珠。也許很多年裡,堂伯自己都沒意識到,事情已經悄然起了變化。想起父親跟我說過,仰止堂伯是個游泳好手,年輕時他們在運河裡比賽,從大閘口出發,仰止伯伯總是第一個遊到水門橋。「伯伯,我鄭重邀請您去北京。願意見見我爸媽,就見;不願見,咱們就好好看看通州段的運河。就在我家門口。我可以陪您從這頭一直走到那頭。」 堂伯盯著我看,眼睛開始發亮,水珠聚集產生了光。他把煙吸得很響,吸煙的聲音都帶了鼻音,嘴唇也開始哆嗦。「我,考慮一下。」他站起來,腳底下飄飄忽忽地往南走。院子裡誰在唱《蕭何月下追韓信》,沙啞豪壯的唱腔傳過來: 我主爺起義在芒碭,拔劍斬蛇天下揚。懷王也曾把旨降,兩路分兵進咸陽。先進咸陽為皇上,後進咸陽扶保在朝綱。也是我主洪福廣,一路上得遇陸賈、酈生和張良。一路上秋毫無犯軍威壯,我也曾約法定過三章。項羽不遵懷王約,反將我主貶漢王。 不知道這一去,是否還能再見。我在後面喊:「伯伯,能告訴我咱們謝家的祖墳在哪裡嗎?」 「回頭我給你電話,」堂伯沒回頭,「告訴我酒店的名字。」 我大聲說出酒店名字和房間號。不知道堂伯聽見沒有,他已經走遠了。 「抱歉,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我敲響大廠房的防盜門。敲三下的響聲之後,門就打開了,好像她就守在門後頭。 「進來吧,」她說,「茶都泡好了。」 「謝謝。讓我產生了自己挺受歡迎的錯覺。」 「臭美!加個杯子而已。」 茶具在她房間。她先進了房間,我在門口停住了,深吸了一口女孩閨房的暖香,還有金駿眉的茶香。房間不大,也不小,一個人生活足夠了。一張雙人床;靠牆的書櫃一直頂到天花板;一個門對開的原木衣櫥;一張書桌,上面放著電腦、筆筒和兩摞書;一把原色的藤條椅;還有一個帶玻璃的五斗櫥,櫃子裡放著相機等各種小零碎;此外就是書櫃前的根雕茶具,茶盤上一杯茶正冒著香氣,另有一隻空杯子。我本能地多看了幾眼床,素淡清雅的三件套,整齊溫馨。 「進來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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